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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春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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會稽,上虞。

謝真石對著手中請帖看了好一會,淡如遠山的柳葉眉微微蹙著,直到聽見身後傳來足音才回過神:

“堅石。”

“阿姊。”一道修長俊秀的人影撥開重重花枝,輕袍緩帶,步履從容,聲音如陳年醇酒般令人沈醉,“看什麽這般入神?”

“堅石來得正好,幫我看看這張帖子。”謝真石雙眉頓舒,一邊起身走向弟弟,一邊將手中字帖遞了過去,“今天上午送來的。”

動作裏透著小心與珍愛。

見她如此對待,謝尚眉梢微挑,心裏也生了幾分好奇,接過來凝眸去看。

方一觸目,不由脫口讚道:“好字!”

謝真石輕輕點頭,附和弟弟的意見。這確實是一張令人驚艷的字帖,比起她以往所見的名家手筆也不遑多讓。

謝尚將書寫在蠶繭紙上的墨字來回看了兩遍,闔起雙目細細回味,良久方睜眼嘆道:

“這書體我曾在阿父收集的字帖中看過,風格一脈相承,骨鯁又有勝之,瑯琊王氏,名不虛傳。”

“正是王內史家的獨女所書。”謝真石亦是一嘆,屬於少女的清麗眉目中顯出幾分苦惱,“這位小娘子新蓋了座園子,發下帖子邀客共賞,不知怎麽,卻把帖子發到我這裏了。”

在這個時代,階級地位上的差距在女性社交間格外明顯,因為女性的社交圈一般由家族姻親組成。一等士族與二等士族中的男性或許可以是好友,但家族間卻絕無可能聯姻。

瑯琊王氏作為晉朝第一望族,王氏女的社交圈自然不會超出一等士族的範圍,也就是祖上三四代內出現過擔任三公、尚書之類官員的族人,門風優美,家學淵源,當代又有族人居朝中顯要職位的家庭。

即便由於客觀上的地域原因——第一等士族多在建康落戶,地方郡縣罕有——王氏按常俗屈尊紆貴,但陳郡謝氏的門第也還是稍嫌低了一些。

謝真石微微苦澀地想,若是阿父尚在,謝氏也能算得上二等士族中偏上游的家族,如今支撐謝氏門第的,是官居太常卿的從叔謝裒。

太常位屬九卿之一,官職也算清貴顯要,但從叔的聲名卻遠在阿父之下,這個太常卿的位置基本可以說是朝廷因阿父去世而補給謝家的。謝氏門第滑落,也是無可奈何之事。

便聽謝尚輕笑一聲,搖了搖手中書帖:“阿姊怎麽這個表情,莫非是不想收嗎?”

“堅石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,瑯琊王氏何等門第,我……”說到這裏,她忽然反應過來,“堅石可是知道什麽?”

堅石是謝尚的小名。

“瞞不過阿姊。”謝尚勾勾嘴角,半邊身子倚上亭中石柱,動作說不出的風流蘊藉,“我前兩日在句章遇到了王淵猷。”

王允之,字淵猷。同輩間通常稱字不稱名,因此謝尚稱他王淵猷。

謝真石一楞:“王淵猷?堅石怎會認識他?”

她可從沒聽弟弟提起過呢。

“昔年阿父在大將軍手下任參軍時認識的,一別三四年,我亦沒料到他還記得。”

謝真石聽出他平淡裏的自矜得意,忍不住笑了起來:

“堅石風采出眾,觀者孰能忘之。

謝尚繃起唇線,涼涼一瞥:“你連自家人都要擠兌嗎。”

謝真石大笑,故意不接話茬,只看了看他手中蠶繭紙制成的請柬,有些心疼地提醒:

“仔細別弄皺了,我很喜歡呢。”

“我像那種焚琴煮鶴的人麽?”謝尚對姐姐的擔憂又好氣又好笑,目光下意識在請帖上重掠一眼,忽然輕咦出聲,“這帖文寫得甚怪。”

謝真石偏頭瞅他:“我怎麽沒看出哪裏奇怪。”

謝尚卻沒有直接回答,而是斂著眉目將整篇帖文念了一遍,一字不落:

“花開幾日?人生幾何?古人秉燭夜游,良有以也。況陽春堪折,年華正趁,遙襟俯暢,逸興遄飛。乃設玩春賞景之宴,以東風饗雅客,山色侯佳士,謹請一晤,不負芳菲。

敬頌臺安,瑯琊王瑯上。”

聽他這麽一念,謝真石也覺出奇怪來了,有些不確定道:“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風格……似乎是悲盡而興來呢……”

時下文章,多沿先喜而後悲的路線行走。帖文中的風格卻是顛倒過來,先感嘆時光匆匆,生命短促,繼而一改前情,給人以歡快明朗之感。雖說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處,如此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卻也少見。

姐弟倆齊齊對著帖文發呆。

過了一會,謝尚先放下請帖,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,神情慵懶:

“不僅文怪,名字也怪。王瑯,王郎,不知道內史大人是想嫁女還是招贅?”

謝真石額角微跳:“堅石……”

女兒家的名字怎可隨便念在口上。

“我不說就是。”謝尚壓下唇角,墨如點漆的鳳目微微一轉,漫天星輝紛紛沈靜,“諸葛家的小娘子素與阿姊相善,這次應當也有收到請帖,阿姊不妨尋她同去。”

謝真石斂容點頭:“我理會得。”

他們姐弟剛出喪服,一應社交斷絕三年,只與親朋來往。如今謝氏門第滑落,任何機會都要積極爭取,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親遺澤,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,她一定會牢牢抓住。

見她如此,謝尚反倒沈默下來,良久忽道:

“阿姊,汝子必娶王氏女。”

語音鏗鏘,擲地有聲。



無獨有偶。

在謝尚拿王瑯名字打趣的同時,王瑯也在翻看會稽士族的家族譜系,她對陳郡謝氏四個字總覺得眼熟,臨睡前終於想起劉禹錫“舊時王謝堂前燕”的註釋裏似乎提過這個家族,第二天醒來仔細一查,頓時笑得前俯後仰。

“堅石,真石,哈哈哈哈,這是石頭家族嗎!”

謝尚字仁祖,小字堅石,謝尚之姐小字真石。

猛然想起同出陳郡謝氏一族的東晉名相謝安表字安石,謝安之弟謝萬表字萬石,王瑯笑得肚子都疼了。

這家人對石頭的愛意倒是有多深哈哈哈!

笑完便算,王瑯端正坐姿,細細推敲起手中的譜系來。

後世人將王謝並提,瑯琊王氏是她所深知的,陳郡謝氏的名頭她還沒怎麽聽過。按照謝氏現在的地位來看,應當算二等士族中的中流水平,而謝安就是她那天所聽故事中的剡縣縣令之弟,現在不過九歲。

謝安主持淝水之戰,以八萬軍力大勝八十餘萬前秦軍之後,謝家才能算上東晉當軸士族,與瑯琊王氏相提並論。

而一個家族的興起,只憑一人之力是絕然不夠的。

謝安出仕前一直在東山隱居,因此才有東山再起的成語流傳,而在謝安之前提升家族地位,支撐謝氏門第的……

王瑯墨眸微凝,手指在竹簡上謝尚二字略一停頓,繼而重重劃下。

能被二兄稱讚為“風流神悟,不遜安豐”,八歲即被名士視為“一座之顏回”的——

應該就是他了,謝尚。

確定人物,王瑯合上譜書,扶著欄桿望向遠方山川。

這個時代雖然崇尚談玄務虛,想要奠定一個家族的地位卻非有方鎮實力不可。根據二兄的描述來看,若非此前為父守孝,滯留三年,現在的謝尚應當已經出仕,憑借出色的風致與清談在建康嶄露頭角了。而欲外放一方,手握兵權,必須有統禦軍隊的才能。

僅從結果推斷,謝尚身上必然同時具有這兩種才能,這也就難怪謝氏能夠崛起了。

想到這裏,王瑯回頭看了一眼幾案上的宴客單。

因為兄長曾經提起,她也給剛剛出服的謝氏真石下了請帖,屆時就可以一睹謝氏家風了罷。



“阿兄,那個叫小馬的工匠你已經借去好多天了,東西還沒造好嗎?”

丟開只剩綠色的瓜皮,王瑯將雙手浸入一旁擺放的銅盆中,坐在廊下與兄長敘話。

王允之眨了下眼:“山山幾時調用過什麽叫小馬的工匠了,我怎麽不記得?”

王瑯甩了甩手上的水,一邊取白布擦拭,一邊道:

“阿兄不是借著我建房子的名義征調了很多工匠嗎,那裏面就有小馬啊。嗯,還調了很多材料,竹子啊,犀角啊,之類的。”

王允之嘴角抽了抽,無可奈何地一扶額:“想問什麽直接問吧,我知無不言。”

就等你這句話。

王瑯無比熟練地往兄長身上一掛,問題如珍珠落玉盤般一連串地蹦了出來:“阿兄是在造弓箭嗎?傳說中的會稽竹箭?為什麽要避人耳目偷偷地造?”

“哪有傳說中那麽誇張,不過會稽的細竹確實適合制作箭桿。”王允之雖覺頭疼,還是耐心答道,“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。蘇峻部有銳卒萬人,器械甚精;會稽郡的武備我已一一察看,之所以在暗中修繕軍資,主要是為了防止消息走漏,被蘇峻知道虛實。”

時明帝病逝,皇太子司馬衍即位,年僅五歲,明帝皇後庾氏以皇太後身份臨朝稱制,朝中大權落入庾太後之弟,中書令庾亮手中。同為輔政大臣的王導則受到排擠。

庾亮猜疑擁兵在外的陶侃、祖約、蘇峻等人,試圖征召身在歷陽的蘇峻入朝,奪其兵權。王導勸阻無效,又知蘇峻必不奉命,兵禍將起,於是出從弟王舒為外援,授撫軍將軍、會稽內史,秩中兩千石。

王舒此時年逾五十,疾病在身,郡中大事多為次子王允之處理。

王允之於父親上次赴荊州刺史任時就隨侍身邊,軍政經驗豐富。晉明帝本欲授予官職,被王舒以“臣子尚少,不樂早官”推辭,此次跟隨父親赴任會稽,王允之身上依然沒有任何官職。只不過郡中官吏都知道他的事跡才能,樂意為他效力。這檢查武備、防禦戰亂的大事也是由他一手操辦,王舒點頭而已。

王瑯點點頭,思考一下問:“這樣藏也藏不下太多,所以阿兄在造什麽神兵利器嗎,諸葛連弩?”說到最後,眼神閃亮。

這時代的主流弓弩依然是漢代制發,只不過諸葛連弩的名聲在後世被傳的神乎其神,王瑯亦忍不住好奇一番,等自己這個通曉兵事的兄長解答。

“山山說的是元戎弩罷。那種弩器馬先生已經改進過了,只不過制作工藝太過覆雜,箭矢又要特制,所以沒有大量生產,近年亦不曾聽聞。”

諸葛亮損益連弩,謂之元戎,以鐵為矢,矢長八寸,一弩十矢俱發。曹魏時期,馬鈞觀看諸葛亮連弩,曰:“巧則巧矣,未盡善也。”言作之可令加五倍。後廢而不用。

王瑯掛著兄長脖頸思考一陣,黑眸明亮:

“阿兄又誤導人。會稽竹箭,天下知名;諸葛武侯治蜀而作連弩,阿兄亦曾隨阿父往荊州一行;小馬是扶風人,正好和馬先生郡望相同,別告訴我這些都是巧合。”

“就你知道的多。”

王允之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,並不正面回答,然而聲音裏的意思已經肯定了。

“正常推理而已。”王瑯一松手,乘滑梯般從兄長身上滑了下來,“阿兄,我有件事要求你。”

表情前所未有的鄭重認真。

【註一】釋題

春已歸來,看美人頭上,裊裊春幡。無端風雨,未肯收盡餘寒。年時燕子,料今宵夢到西園。渾未辦黃柑薦酒,更傳青韭堆盤?

卻笑東風從此,便薰梅染柳,更沒些閑。閑時又來鏡裏,轉變朱顏。清愁不斷,問何人會解連環?生怕見花開花落,朝來塞雁先還。

(——漢宮春·辛棄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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